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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峰骆驼的回家路

时间:2023-12-27 10:00:04 来源:网友投稿

冰蘭,八零后成都人。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、西藏美协会员、西藏评协会员。曾创作文学剧本《拉萨、拉萨》、中篇童话《希希果森林》、儿童绘本《金珠玛米》、短篇童话《一起摇摆》、文学评论《直线三公里评论》等。

兰州中学高二学生郑志云,怀里揣着号召参军去西藏的通知书,走进了自家院门。

他在藍布校服上擦了擦汗涔涔的手心,停在了占据半个院子的鸡栏前,看着离他几步之遥的一只土黄色的半大鸡崽,在阳光下打着瞌睡。

这只鸡崽比任何一只鸡都瘦,羽毛灰扑扑的,有几根羽毛“不合群”地反翘着,显得乱糟糟的。白而透明的眼皮,正慢慢往下滑。

瘦鸡崽身后一鸡之隔,一只一身黑羽的老母鸡正用锋利的爪子在黄土上扒拉,脑袋老练地左右摇摆,它在观察。只见它溜黑的眼睛一亮,往地上一啄,嘴角多了一只还沾着泥土卖力挣扎的蚯蚓。

老母鸡咕咕往前两步,一甩头,把蚯蚓送到了瘦鸡崽脚趾尖前。

瘦鸡崽开始伸脖子。

这档口,左右两只精明腿长的鸡崽半张翅膀,撅着屁股冲了过来,眼尖嘴利几乎同时衔起蚯蚓,一只圆溜溜的屁股往后坐,两腿前后叉开像拔河,肉红的蚯蚓扯得像白皮筋,邦叽一声,成了两截,进了两只鸡崽嘴里。

郑志云悄悄叹了口气。

母亲斜端着旧簸箕从上厨房走了过来,利落地一抖一拍,把簸箕里的一点碎玉米和烂菜叶,抖进了鸡栏。

鸡崽们争先恐后冲过来,瘦鸡崽还在伸脖子。

“娘啊,那家伙好像有病了。”

四月的阳光穿过院子里的老杨树,晒得郑志云后背也冒汗。他的耳朵有点招风耳的意思,阳光下红彤彤的。

“甭管你娘养的鸡了。你娘养的人都管不住了呢!”母亲翻过簸箕,啪啪拍了两下磨得油亮亮的簸箕背:“听说你们学校在号召去西藏?”

“西藏是祖国……”

“要了命了!”

母亲打断了儿子准备了好久的说辞,还瞪了他一眼。

这短暂的一眼,把一位老母亲含辛茹苦的老黄历哗啦啦又翻了一遍:

“我们家怎么来兰州的?你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,北方老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,你爹被马三家抓了两次团丁,跑回来剩了半条命。你姥爷把棺材板都当了,让我们三口人逃命。是你爹你娘带着你一路要饭走到了这里。哪知你爹和你都染上了痢疾。拉肚子啊,成天拉。你爹自认为懂一点草药经,到处找草药、熬草药治病。还没试过来哪个药对呢,自己就先走了……”

“西藏太远了,太远了!”

打瞌睡的半大鸡崽果然有问题,第二天双腿一蹬,一命呜呼了。第三天又呜呼一只。第四天第五天还算太平,但所有的鸡都打起了瞌睡。再隔一天,一窝鸡在院子里齐刷刷躺平了。

而后一天,郑志云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——他走在了参军进藏的队伍里。

郑志云在西北进藏部队正式有了一个头衔的时候,是在1951年的7月。

他刚满十六岁。部队停扎在青海湟源,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。

没有霜也没有雪,低矮的青草稀疏地爬在黄土地上,肆意蔓延到天的尽头。天的尽头,那几座巍峨起伏的山峦,是郑志云和战友们将要去的地方。翻过那山会是什么?郑志云不知道。从湟源,走香日德,过通天河,翻唐古拉山,一路南行到拉萨,郑志云对这条路一无所知。他问遍身边的人,竟没有谁完整地走过这条路。自称走南闯北、见多识广的饲养员兼兽医赵用原,也只讲到了某一年翻唐古拉山遭遇大雪,差点坠身山崖,最终无奈折返。

老赵说:“有啥可想的,不都是荒坝子,翻过了光头山,就是山光头。”

母亲也说:“可都是鸟都不拉屎的地儿啊。”

怎么又想到了母亲?一想到母亲,郑志云的心时而揪紧到无法呼吸,时而又摊开野风吹、野火燎般空落得可怕。

郑志云的新头衔很长:十八军西北独立支队后梯队骆驼大队第三中队第九小队副小队长。第九小队的小队长是位参加过淮海战役的老兵,临时抽调去筹粮了。

老赵又开始吹,前面的路能有多难?郑志云及时打住了老赵的话头,因为“革命的队伍,何惧山高路险”。

黝黑的老赵解开身上的褡裢,找了一块石头弓身坐下去,从腰上摸出老烟杆在鞋底上“啪啪”敲了两下,从烟杆上吊着的烟袋中狠狠地挖了一锅子,用大拇指按实,又用脏兮兮的手指,小心翼翼地把掉到石头上的几根烟丝划拉回去。

嚓!随着火镰在火石上划过,射出的火星点燃了手指压在火石上的引火绳。

烟锅中的烟丝点着了,老赵猛抽两口,才抬起头瞅了一眼冒出山头不久的太阳,自言自语地说:“日头这毒得,脸太白可不好办。”

郑志云脸上一下发烫,他决定不跟老赵计较,赶在部队出发前,再四下转一圈。

从内蒙阿拉善到甘肃民勤一带挨家挨户买来的一千多峰骆驼,都在这里集结,比一米七八大高个子郑志云还高出一截的骆驼们,你挤我碰,状况百出。散养惯了的骆驼,不比曾经踏上丝绸之路经过训练的骆驼那么稳重。

郑志云东瞧西看,没留神走到了一峰骆驼撇开的后腿后面,一坨坨温热的粪便利索地砸了下来,在他脚背上富有弹性地弹开。郑志云跳到干净点的地,连甩几下腿,才把脚背上湿乎乎的一坨甩掉,一抬眼,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,正瞅着他。

“不脏,我没嫌脏。”郑志云尴尬地嘀咕着。

男孩短胳膊短腿,小脑袋上包着一张泛白的旧毛巾。随着下巴昂起,旧毛巾往后倒,露出他过高的前额和一撮秋草一样焦黄稀疏的头发。

男孩没空理郑志云,他踮起脚尖,高举双手,拦在一峰卧下的骆驼前。

“换个垛子,换个垛子。”男孩细小的声音里,带着不满。

垛子是骆驼负责运输的物资,里面装着粮食、药品、日用品、发电机等军需品。轻的垛子基本是大麻袋装的粮食,一大袋有两百来斤。重的,比如一个沿途要使用的发电机就有两百八十多斤。物资里还有银元、金条,可都不轻。一峰骆驼左右两边各架一个重量相当的垛子,以保持平衡,两个垛子一上,一峰骆驼就要负重四百到六百斤。

男孩拦住的垛子看起来就不轻,抬垛子的饲养员董阿旺和曹二放下垛子就喘上了。

“弄啥嘞?弄啥嘞?”陕西人董阿旺声音带着醋酸味儿。

男孩儿把刚流出一半的鼻涕一抽,半带哭腔:“它拉稀了,换个轻垛子吧。”就跟谁欺负了他一样。

董阿旺瞟了一眼一旁的郑志云,见这位白净的副队长干站着,也不吭声,董阿旺鼻子里哼了一声,叫上曹二,三两下换好轻垛子,转身忙一旁的骆驼去了。

男孩悻悻握着鼻缰绳把刚架好垛子的骆驼拉起来,抚摸着骆驼脖子上的驼铃,和骆驼嘟囔着什么。

郑志云这才挪了挪腿,走过去拍了拍骆驼厚实的侧身,有些讨好地说:“这家伙膘够好的!”

男孩歪着头,细长的小眼睛瞅了一眼郑志云,爱搭不理的样子,好一会儿才说:“它叫三哥。”

一旁的董阿旺噗嗤先笑了,凑过脸来:“驼个小垛子,还能叫哥?怂成这样,三哥?那它还有大哥、二哥?一样的怂包蛋吧?”

男孩嘴又嘟了起来。

心里清楚和饲养员们融不到一块的郑志云,自作多情地接过了董阿旺的话:“三哥这么壮,今天就算了,下次重垛子一样得上!”

男孩一听,细小的脖子像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一样垂了下去。

看着男孩焉头耷脑的样子,郑志云脑子里又冒出了那只鸡崽!该死的!

为什么要参军?还背着母亲非要参军!

1950年冬,兰州的各个学校,整个陇上大地,乃至全中国都被一种强大的民族正义感鼓舞着,无数热血青年心中深藏的火焰熊熊燃烧了起来。

郑志云也是其中一个。

他每天都通过广播、报纸实时地关注着志愿军的战事,他假想插着红旗的绿皮火车上,自己拿起了钢枪,随时可以为国为民冲锋陷阵。

热血沸腾的还有一起长大的李虎。他们常常一起爬到学校后头的山脊上坐一下午,眺望远方,感觉有一种力量在召唤着……

“一起参军吧,一起保卫国家!”李虎用大黑拳头狠狠捶了一下郑志云的胸口,郑志云捂着胸口,点了点头。

可是约好时间报名参军去朝鲜,郑志云却没有出现,一直没再出现。

直到李虎戴着大红花走的时候,郑志云悄悄去送他。人群里,郑志云没能躲过李虎寻找的目光。李虎站在军车上定定看着郑志云,车子渐行渐远,远到只能出现在郑志云的梦里。梦里,郑志云读懂了那个眼神,李虎在说:“懦夫!”

懦夫吗?他不是!

他要证明自己不是!

李虎已经上了战场。兰州政府一处贴满横幅标语、插满红旗彩旗的大礼堂里,郑志云和三百余人一起,参加兰州各大学校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代表大会。

主席台上,一位气宇轩昂的首长笔直地挺着腰杆,本就高亢的音量又提高了八度:“西藏受苦受难的百万农奴,他们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,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……我们的祖国需要我们!我们的人民需要我们!我们作为知识青年,就应该踊跃报名,参军进藏!”

礼堂里霎时掌声雷动。

郑志云的正前方,坐着同班女同学王雪梅。她绑得紧紧的两小辫搭在胸前,后脑勺却有一缕没扎到,也许早上梳头太过匆忙了,才会让这漏网的一缕弯弯曲曲地从她小麦色的后脖子直趴到后背,干扰着郑志云的注意力。

王雪梅双手拍得啪啪响,噌地一下站了起来。

郑志云也条件反射般跟着站了   起来。

同学们纷纷站了起来。

主席台上的首长和参会领导们也站了起来,但他们鼓掌要慢一些,仿佛生怕震落了眼中含满的泪水。

“你也参军吗?”王雪梅突然转过身,潮红的脸颊上,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郑志云。这么近的距离,郑志云连她的睫毛都数得清。

掌声盖住了郑志云的声音,王雪梅笑了笑,回头继续融入集体,卖力地增加会场团结一心的气氛。

散会后,鱼贯而出的同学们仍激动地聊着天:“白捡了解放战争的成果,我们都没有付出什么力量!”“我也想参军,再不参加就没机会了!”

透过人群的缝隙,郑志云看到了和同学手挽手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王雪梅。

郑志云加快步子往王雪梅那邊挤,他脑子里还有那个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:他要参军。

可同班同学周名羽,先挤到了王雪梅跟前。周名羽握着卷成筒状的号召书,在王雪梅眼前上下摇晃:“有指标的,也不是大量的要多少。参军动机要纯洁,政治背景要清楚,出身要好……”

周名羽拖长了声音,眼睛看向开始驻足围观的同学们。

号召书扇起的风,拂动王雪梅的刘海,晃得她睁不开眼睛。王雪梅脑子里快速闪过自己曾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,斥责周名羽投机取巧、考试试图作弊的场景。

周名羽手里的号召书在王雪梅眼前抖得哗哗响,王雪梅往后躲了躲,突然一只白净的手一把抓住周名羽的手腕,夺过了号召书。

是郑志云。他在同学们的围观中,把号召书展开看了看,对边对齐,对折再对折起来。

“你干什么,郑志云?”周名羽因为好戏被打断而恼怒。

“你不配参军。”郑志云气定神闲。

这么多同学围着,周名羽气势不能输:“你说什么?郑志云,你再说一遍!”

郑志云不理周名羽,慢条斯理地把折得豆腐块大的号召书放进了自己上衣口袋里。

周名羽去抢,郑志云个高腿长,总能把后背留给周名羽。围观的同学中有人忍不住笑了。周名羽急了:“郑志云,你跟王雪梅一样!你以为你能参军啊?你爹干啥的?马三家的壮丁咋逃到兰州来的?政治背景要清楚,成分要好!革命的队伍,你俩都进不了!”

站在一旁的王雪梅,大眼睛雾蒙蒙的。学校里都传开了,王雪梅的父亲过世前成分不太好。

“谁的爹不好?谁的爹不好?你再瞎说!”郑志云突然来火了,举起了拳头,周名羽也来劲了,挺着胸脯往前迎,围观的同学及时架开了两人。

“我俩总会进一个!”郑志云说这句话的时候,王雪梅正拨开人群小跑着离开,而周名羽看着王雪梅的背影,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。

两周后的清晨,兰州中学开榜公示了批准参军进藏的十二名同学,没有王雪梅,也没有周名羽,郑志云赫然在列。

那天,郑志云的眼睛在围观公示榜的人群里搜索,他突然理解了李虎去朝鲜前眼睛寻找他的心境。李虎没有说懦夫,李虎说的是:“好好的!”

好久好久,郑志云才看到站在人群外的王雪梅笑容灿烂地向他用力挥手。

王雪梅已经把辫子剪成了齐耳短发,一张朝气蓬勃属于女学生的青春面孔,在那天朝霞明亮的光辉里格外生动。

小个子王家辉一再跟大家说,他叫王家辉,民勤本地的农民。听说大家要去的地方很远,他家叫“三哥”的骆驼就只跑这一趟,跑完就回家,再不跑那么远了。

王家辉细小的声音,在闹哄哄的队伍里实在难以听清。从湟源集合点名,副小队长郑志云莫名其妙叫他“鸡崽子”开始,大家就都“鸡崽子”“鸡崽子”地叫,谁也记不住他本来的名字了。

鸡崽子很不喜欢这个名字。鸡崽子,鸡崽子,又小又弱的才叫鸡崽子!可鸡崽子只敢在心里这么喊,嗓子眼里出不来。

骆驼大队下分三个中队,中队下又各分三个小队,郑志云是第九小队的副小队长。他脸小嘴凸腿长,个子过高人又瘦,背稍稍有点驼,往骆驼身边一站,鸡崽子觉得郑志云就像一峰骆驼,一峰白骆驼。郑志云的皮肤太白了,比四川人曹二白,比陕西人董阿旺白,和甘肃老乡老赵一比,那就是一个白天、一个夜晚。总之,郑志云比骆驼队里任何一个人都白。鸡崽子甚至觉得,郑志云比他在民办小学上那两年学,见到过的学生都白。听说郑志云是兰州一中的高材生,鸡崽子没上过高中也没去过高中,他不知道高中里的学生是不是都这么白。

这样的白,在驼队里是醒目的。队长筹粮去了,临时选上来的笔杆子副队长,明明战士和饲养员们都很注意他,对他客客气气,却又像他不存在,谁都和他保持着一种距离。不像老赵,总有战士或者饲养员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。

第九小队有四名战士,二十八名饲养员——就是像鸡崽子这样拿工钱干活的驼工。第九小队的一百八十九峰骆驼,每名饲养员分配负责七到八峰,一峰的鼻缰绳系在另一峰的后背上,一峰峰串起来,就是一链。一链链骆驼排着队行军,这是骆驼大队出发后才慢慢总结出来的经验。

也许是出于照顾,鸡崽子负责的那链骆驼最少,只有六峰。一上路,他总是走得最慢,总是小队的最后一链。老赵说他性子太慢,董阿旺说他这是积极,积极想做后面驼队的头链。

一个骆驼小队的第一链和第二链,也就是头链和二链是最重要的,可第九小队,郑志云眼睛盯得最多的,却是鸡崽子这最后一链:

“鸡崽子,套上嘴笼子,快套上嘴笼子。都快要出发了,还在吃。跟上大部队,不要做掉队的那一链。”

“鸡崽子,你这头驼更金贵咋地?咋就不能驮重垛子?老赵都看过了说没问题。咋就不能驮?”

“鸡崽子,你那小点点力气,上不了垛子可以理解。没看到曹二他们在帮你上垛子吗?你倒是搭把手啊。”

“鸡崽子,你是牵骆驼还是骆驼牵你啊?你倒是走快点呀!”

“鸡崽子,搭帐篷,四根杆子这么一杵,加一根横梁的事。看好了。”

“鸡崽子,各自有各自的任务……”

……

郑志云不像董阿旺那样粗犷的大嗓门,鸡崽子初听他低沉中透着一丝明亮干净的声音,想到了白色的月光,还觉得好听。可听得多了,特别是说鸡崽子说多了,鸡崽子就觉得那声音像一道白色的闪电,劈得人直冒冷汗。

鸡崽子心里就开始嘀咕郑志云怎么这样讨厌自己。他自己也更加不喜欢这道白色的闪电。

这天中午,第九小队遇到一汪水源临时休息,有人捡牛粪,有人支帐篷,有人挖灶架锅准备烧水做饭。

鸡崽子拉骆驼去找了一块好草地,顺带采了几枝蓝紫色的野花,一蹦一跳,去找烧水的董阿旺。董阿旺二十出头,平时快人快语,和鸡崽子是两链相互帮助关系。

都快走到董阿旺跟前了,鸡崽子正想叫一声阿旺哥,脑袋后头突然一股嗖嗖冷風,白闪电一下劈了下来:“鸡崽子!”

鸡崽子头皮都麻了,身体僵硬得像被钉在了地上。

郑志云带着班干部特有的严肃表情,转到鸡崽子前面,目光最后落到了那枝花上:“你咋女兮兮的?都在干活,你干啥去了?”

鸡崽子吓得一颤,花掉在了地上,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气打结了三秒,才伸手到脏兮兮的棉布裤兜里掏啊掏,掏出了两块粪干:“我,我捡粪去了。”

一旁的董阿旺噗嗤笑了:“谁娘们,捡个牛粪还用两根棍棍儿。”

郑志云脸一下红了。原来他白净的右手正举着两根木棍,上面夹着一块干牛粪。

旁边的人也笑了。郑志云脸上更烫,牛粪也掉到了地上。他下意识拿着两根棍去夹,可手一伸出就感觉大家的目光聚光灯一样打了过来。手势已出,只好硬着头皮去夹。行军路上一天一顿面疙瘩糊糊,手上没力气不说,偏偏越是有人在看,手越抖,抖得连续夹了三下愣是没夹起来。

笑声更大了。

还是鸡崽子弯腰下去,用手拾起牛粪,递到郑志云面前。

笑声止住了,大家都安静地看着郑志云,直到他用手接过牛粪,慢慢走向烧水的董阿旺他们,把牛粪轻轻放在灶台边,大家才又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聊天说笑。

郑志云说着牛粪还不够,逃似地走开了。

鸡崽子心里可就痛快了,蹲在董阿旺身边,一通叽里咕噜。

队里很快就传开了:鸡崽子说郑志云太白了,当学生可以,不像个队长。那些驼帮的领队,哪个不是黑乎乎的?

骆驼大队和其他牛队、马队、骡子队一样,从湟源走到香日德,又在香日德休整了一段时期。鸡崽子记得很清楚,那是1951年的8月1号,之后队伍又继续南行。

位于青海腹地的黄河源,那一年的雨特别多。庞大的骆驼大队走到黄河源的时候,雨几乎没有停过。黄河源地下水本就丰富,加上天上每天飘雨,四下弥漫着腐烂泥浆和青草被雨水久泡的味道。

鸡崽子的衣服就没有干过,骆驼的皮毛也没有干过。

路上特别湿,人一脚下去一个涡,立马盛满了水。有些地方,脚下去了往下陷,不快点缩回来,就得用手抱着腿往上拔。人还能踩着稍微干的地方往前跳,可骆驼不会跳,一踩一个水涡,一踩一个水涡。骆驼个子大,却特别怕水,人还得在前面吆喝着,使劲拉着才能前进。

这就是沼泽地。

放眼远眺,全是沼泽地。

鸡崽子心疼骆驼,特别是他那链的头驼“三哥”。

雨稍微大点,鸡崽子就用帆布把“三哥”和“三哥”驮的垛子盖得好好的,才给其他骆驼盖上。天晴了,他又第一个给“三哥”掀开帆布,让“三哥”和垛子先透气,再去弄其他的。鸡崽子宁肯自己淋着,也绝不会淋着骆驼和垛子,这样一来,他那链骆驼前进的速度就更慢了,和前面的队伍慢慢拉开一大截距离。

“鸡崽子,快点,跟上。”白闪电又来了。

郑志云已经走到了队伍前头,老练的饲养员们不需要他的帮助,他想到了鸡崽子。

他从鸡崽子手里拽过头驼的鼻缰绳,大力拉着往前走。不过他拽绳子的时候力气大了一些,没留神绳子从鸡崽子手背上勒过,还毫无察觉地推了鸡崽子一把。落后太多,他着急。

郑志云一急,鸡崽子更急了,从腰间取下鞭子,转身往几峰骆驼身上啪啪就是一顿抽。

偏偏郑志云又在叫他:“鸡崽子,别愣着,搭把手!”

鸡崽子几鞭子又抽到了尾驼身上。

挨了打的尾驼直往前蹿,一峰挤一峰,一链骆驼都受了惊,争先恐后往前蹿。郑志云手上的绳子一下飞了出去,人还没回过神来,一链骆驼已经从他跟前跑过,搅得地上泥浆四溅。

郑志云迈开大长腿追了几十米,眼看要追上了,头驼脚下一滑,方向一转,拐道带着一链骆驼往侧边的水草地冲去。

那是没有留下前方人马和骆驼脚印的地方,是前面领队没有探过的路,看着是路,可杂草覆盖的路面上时不时冒出几个气泡。

头驼警觉地放慢了脚步,蹄子踩过的地方已经成了水坑。

郑志云跑得快,追上骆驼飞扑过去,手指抠住了第二峰骆驼垛子的一角,借助身体的重量,把整链骆驼往后拽,可惜没拉住,反而被骆驼带着溜冰一样往前滑了三四米,踉跄几下还没稳住,被骆驼屁股一甩,郑志云脚下打滑,整个人往侧边飞了出去。

第二峰骆驼的垛子被郑志云抓开一道口子,黑豌豆哗哗撒了下来。

刚赶过来就看到黑豌豆撒了的鸡崽子,心疼得直跳脚。

好在老赵不放心也回过来,前后脚赶到,吆喝着拉住一峰骆驼的后腿往后拖。

鸡崽子赶紧去堵麻袋拉开的口子。慌手慌脚中,捆麻袋的绳子松开了,幸好这是加在垛子上平衡重量的一个小麻袋,不超过五十斤,鸡崽子一把稳稳地接住了。

六峰駱驼在老赵的呵斥下安静下来,挤在一边瑟瑟发抖。

老赵拍了拍头驼的脸,想教育教育它,头驼心虚地一扭脖子转开了。老赵见这骆驼通人性,举起手想吓唬吓唬它。骆驼眨了眨眼睛,认错似地低吼了一声。

本来事情就该过去了。可一旁的鸡崽子急了,抱着麻袋想跑过去护“三哥”,才跑了两步,脚下一滑,麻袋滚到了地上,翻了两个跟头。鸡崽子顺着去追,脚下又一滑,直直扑倒在麻袋上一推,麻袋就像溜冰一样,长驰了四五米。

被骆驼甩进泥地里刚爬起来的郑志云,三步并两步去拦麻袋。

“快回来。”老赵叫的时候,已经  晚了。

麻袋拦住了,郑志云留下的每一道脚印,都成了一个快速蓄满水的深坑。

郑志云脚下的泥是软的,他感觉自己站在一头巨兽的背上,身体和巨兽一同摇晃。他想往回走,双腿却还在下陷,冰冷的泥浆牢牢吸住了他的两    只脚。

“快过来!扔了麻袋,人过来!”

老赵呵斥着,脚下试探着靠近郑志云,可伸长手臂,还是差三米有余的距离。

这时候,偏偏天又下起了雨。

“麻袋不要了,鞋子也不要了,人过来!”老赵又吼。

郑志云把麻袋抱得紧紧的,手指都抠了进去。他盯着眉头都快皱到一起的老赵,对准老赵的胸膛,用尽全力把麻袋抛了过去。

麻袋稳稳地砸进老赵怀里,他的脚也陷了下去。他忙拔出脚赶紧后退,大喊着:“躺下去,打滚!”

站在巨兽背上的郑志云又矮下去几寸。

雨更大了。

“打滚!”“打滚!”“快打滚!”闻声赶来的几名饲养员,急得大喊大叫。

郑志云感觉双腿像被人抱住往下拽,他战战兢兢地躺了下去。泥潭里,一团泥浪开始翻滚。

有人把骆驼牵到了安全的地方。

有人试着往泥浪走,踩了两腿泥浆,又失败地返回。

有人在找绳子。

有人开始扔绳子。

……

沼泽边缘,老赵目不转睛地盯着泥浪,手臂一直伸向泥浪,仿佛只要手臂一直伸着,就能抓住泥浆里的战友。

董阿旺也伸出了手臂,曹二也伸出了手臂,饲养员们齐刷刷伸出了一排手臂,每一只臂膀都恨不得拉到 最长。

只有鸡崽子在一旁呆若木鸡。

大家屏住呼吸,看着泥浪翻滚。

泥浪滚着滚着,突然没有了,滚  平了。

除了风声雨声,四周一下安静到了极点,连骆驼都一动不动,空气凝固到每个人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。

咚咚,咚咚咚,咚咚咚咚……

突然,一股黑色的泉水上涌,泥浪又出现了,众人一起大喊:“这边!    这边!”

泥浪离呼喊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终于被一只手臂兴奋地抓住往回拖。七手八脚地,大家像抓住一条大鱼一样,一起用力把“大鱼”拖上岸,还生怕“大鱼”跑了一样,一口气拖到了地面较实的地方。

除了呆立的鸡崽子,大家紧紧围着“大鱼”,巴巴地看着黑得没鼻子没眼的“大鱼”晃晃悠悠地站起来,才都捂住了口鼻。

好家伙,这一身腐臭泥浆味,泡个三个月也是泡不干净的。整个队伍里,再没有比郑志云更黑更臭的人了。

郑志云一甩袖子,董阿旺第一个发现他的袖筒里钻出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鱼。

董阿旺夸张地笑了。

老赵也笑了。

大家都笑了。

只有郑志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,在风雨中不停地颤抖着,可怜兮兮地看向被老赵放在一旁安然无恙的麻袋。

大家的笑声更大了。

這件事后,三中队通讯员特地下来传达了来自中队的鼓励和表扬,高度赞扬了第九小队对突发情况的处理和大家的团结精神。

黄河源原定路线也因无处不在的沼泽地,被迫改道。本来打算直走的路,转为靠山脚绕行——山脚的土是实的,安全。本来一天的路程,变成了五天甚至更长的时间。一路,大家互相帮助,小心翼翼。鸡崽子再也没掉队。终于在一个月后,大家安全地走出了黄河源。

出了黄河源的某天深夜,鸡崽子偷偷摘掉了头驼“三哥”的铃铛……

一链六到八峰的骆驼,能走好,第一峰和最后一峰最重要,也就是头驼和尾驼。

头驼勇敢,负责开路;尾驼稳重,负责压阵。因此,头驼和尾驼也常常是一链中最高大强健的骆驼。骆驼虽然个子高大,胆子却很小。所以饲养员们会给头驼和尾驼戴上驼铃。清脆的铃铛声一响,不仅可以震慑不知道埋伏在哪个灌木丛里的猛兽,也避免野兔等小动物贸然跃出,惊扰到骆驼。更加重要的是,有了驼铃,骆驼丢不了,饲养员跟着声音就能找到。

第九小队的骆驼,有的头驼尾驼都挂了驼铃,有的单头驼挂了驼铃,就鸡崽子这链是头驼尾驼都没有挂驼铃。

郑志云不仅发现鸡崽子的“三哥”没有了驼铃,还发现“三哥”在放屁,很臭很臭的屁。那股怪味,有点像黄河源滚的那身烂泥浆味,不,比烂泥浆还难闻。不仅“三哥”放臭屁,鸡崽子这链的骆驼都在放臭屁。

骆驼生病了?郑志云批评了鸡崽子,为什么骆驼有异常不主动汇报?

老赵被郑志云拉了来。

赵用原,老赵其实不是兽医,三十好几了,按说跑这趟高原年龄大了些。他以前做过骆驼客,会瞧些牲畜的小病小痛。部队在阿拉善旗购买骆驼的时候,他是重点依靠对象,会看骆驼的牙口、体格,人又热情大方,第三中队指导员郭彬亲自把他请进了骆驼队里来。郭彬用江西的土话介绍老赵和郑志云认识时就特地说了,老赵懂骆驼,他会是队里的好帮手。

驼队有专门的兽医,但是人手有限。骆驼大队一千多峰骆驼,行走在茫茫高原上,前后拉开十几里的距离。一些小问题,还得是各小队像老赵这样的老骆驼客们自己解决,主动预防。

老赵在第九小队三十链骆驼的行军队伍里来回地跑,前后几里距离,每一链骆驼的健康状况,他都要做到心里有数。郭指导员既然当众说了他老赵懂骆驼,是行家,那他就要对得起人家的抬举。

老赵被郑志云拉过去,还没瞧最后一链骆驼,脸色就已经很难看了。

郑志云心里奇怪,老赵也不给骆驼瞧病,就跟鸡崽子并排走着,边走边聊天:“哪里人呐?”

“民勤东湖的。”鸡崽子声音小得像嗓子眼挤出来的。

“哦。东湖。东湖、西渠我都去过,地方不错。以前跑过驼队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没跑过咋来了呢?”

“家里要钱。”

老赵瞅了瞅鸡崽子一身偏大的打着补丁灰扑扑的蓝布棉衣裤:“多大了?”

“十三。”

“家里还有什么人呢?”

“俺爹、俺娘、俺弟。”

老赵打量了一下鸡崽子,声音更加和缓了:“咋不是你爹跑这趟呢?”

“出发前病了。”鸡崽子火柴棍一样的脖子上,脑袋又耷拉了下来,声音更小了。

老赵没再吭声。

走了一小会,郑志云停下来倒腾鞋子上的破洞,老赵走快了些,甩开郑志云好远,才问鸡崽子:“你悄悄跟我说,你这骆驼,是不是黑豌豆喂多了?”

“没有,按规定喂的。”鸡崽子火柴棍上的头,直摇。

出发前,饲养员们开过会都知道的,每峰骆驼每天的饲料是五斤,还没走到通天河已经减到了三斤。喂多了就是违反规定,是要处罚的。

老赵停了下来,鸡崽子也不敢再走,拉着一链子骆驼跟着停了下来。

老赵往后看看,郑志云已经远得成了一个小点,他转头盯着鸡崽子想发火的样子,最后却从背包里拿出一块黑兮兮的馒头:“喏,掰碎了分给它们。喂好了,都套上嘴笼子,饿一天。”

鸡崽子接过馒头,闻了闻,嘴巴里唾沫直冒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“好东西。醋馒头。”

鸡崽子明白过来,以前家里骆驼吃坏了东西、啃错了毒草,就会喂些醋。鸡崽子听话地掰开馒头,六峰骆驼挨个喂了。

老赵帮忙给骆驼套嘴笼子,边套边数落:“违反规定,偷喂饲料是不对的!下回别再干了!小心运输队把你开除了!”骆驼的饲料,也就是这些黑豌豆,能顶饿,但不好消化。骆驼吃多了黑豌豆,口渴就会找水喝,喝多了水,黑豌豆就会在胃里面不断发胀。牲畜消化不了黑豌豆,撑死也是有的!

老赵帮忙套好笼子,站在头驼身边。这峰骆驼他记得,上次黄河源作样子打它,它像知道人怎么想的,会躲。今天看它,眼神躲躲闪闪的,就像记住了老赵一样。

老赵才不打它,只是摸了摸它脖子上长长的驼毛:“听董阿旺说,这是你们家的骆驼?”

鸡崽子也不点头,也不摇头,哑巴一样盯着头驼的鼻缰绳,要过去牵绳子。就快牵到了,却被老赵一把推开。

头驼驮的是两大麻袋饲料,一边麻袋鼓鼓的,另一边却明显瘪一些,麻袋一角折进去的,老赵一拉折角,黑豌豆一颗颗溜溜地滚了出来。

头驼哼了一声。

原来骆驼吃多了的黑豌豆是这么来的!

“我说你什么好!这饲料多宝贵啊!往前走,饲料一吃完,这些牲畜就可怜了!你给骆驼吃就吃了,袋子也不系好!这一路得落多少!”老赵拧着眉头数落。

“我系好了的……”鸡崽子脸色惨白,声音滚动在喉咙口。

老赵叹了口气,回头看了一眼,见郑志云还没过来,赶紧从包里翻出麻包针和细麻绳,把袋子缝了起来,一再告诫鸡崽子要守规矩。

鸡崽子一直“嗯嗯”地答应着,却突然不哼哼了。

原来郑志云追了上来,手上还握了一把沿途拾捡起来的黑豌豆。

鸡崽子没有承认多喂黑豌豆,老赵也没揭发他,郑志云想发火,硬压了下去,对鸡崽子一通思想教育,话也说得很重:希望他手脚干净。

可没过几天,鸡崽子就真的手脚不干净了。

部队离通天河越来越近的一天傍晚,各队各自搭帐篷扎营,生火做饭。

郑志云拉老赵去帮炊事员点干牛粪,老赵极少地把贴身背包放在了帐篷里。

老赵点干牛粪有窍门,会找点的位置,会借风,点得快。郑志云叫他点就是想跟着学。郑志云肯动脑筋爱学习,这点还是让老赵佩服。老赵找了一团干草点燃,巧妙地把牛粪堆起来,留了口子,借着风力,不多一会就点着了牛粪。郑志云夸赞了几句,老赵想起背包里一盒火匣子没明白怎么用不了,拉着郑志云去帐篷让看看。就是这一看,看到帐篷里多出个人,手正伸向老赵背包。

鸡崽子偷拿老赵的醋馒头,被堵 住了。

幾名战士和饲养员听到动静,围了过来。

这还得了。

郑志云一把揪起鸡崽子,要去找中队长。

鸡崽子拿着馒头,就像举着一块烫手的炭火。

有人开始劝:“还是个小孩。”

“人小鬼大!”郑志云气鼓鼓的。

有和郑志云站一个立场的:“这小子。部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,不能私自拿别人的东西。”

有人小声说:“听说路上有人不遵守纪律,开枪打了天上的老鹰,群众找到部队告状,那家伙可差点没吃枪子。”

郑志云更来气了,小事不管,大事怎么办?还怎么去解放西藏,解放百万农奴?

郑志云抓住鸡崽子衣领往外拖,大声说着送去找中队长。

老赵伸手拦他,拦了几下拦不住,最后一拍大腿:馒头是他同意让鸡崽子过来拿的,再说鸡崽子也不是部队战士,这是群众内部问题,群众自己可以解决。

同是民勤人,鸡崽子还是个孩子,大家都懂。

老赵这样说了,郑志云拉着鸡崽子又一顿大道理,大家才都散了。

帐篷里只剩下老赵和鸡崽子。老赵从包里拿出一块醋馒头,递到鸡崽子垂下的手边:“给骆驼留着吧,知道你是给你家骆驼的。”

鸡崽子没缓过神来,定定地看着老赵好一会,才慢吞吞伸出双手接过馒头。

“你家骆驼怎么叫三哥?”

“我还有个弟弟,是我们家二哥。”

老赵从腰上摸出老烟杆,在鞋底上“啪啪”敲了两下,点上一锅子烟猛抽两口:“那你呢,你是大哥了吧?”

鸡崽子摇摇头不说话,脑袋又耷拉了下去。

老赵叹了口气:“我们骆驼客,敦厚的有,侠义的有。哎,走吧。”

鸡崽子捧着醋馒头眼泪汪汪地立着,老赵又挥了挥手,他才转身出了帐篷,消失在了夜色里。

第二天一早,郑志云给大家伙分垛子,发现多出来四个垛子,就是说第九小队居然有两峰骆驼,不见了。

不见了?!

这两峰,还都是鸡崽子那链的    骆驼。

第九小队丢了两峰骆驼!

骆驼驮东西的时候,一链紧跟一链,行进缓慢,自身消耗比预算大得多。晚上扎营后,饲养员会把骆驼的鼻缰绳解开,让它们自由吃草,以补充饲料的不足。

骆驼们看看这里的草,看看那里的草,这边跑跑,那边跑跑,饲养员一个不留神,难免有一峰两峰就跑远了。

但丢骆驼还没有过!这是第一次!

眼看已经九月中旬。按计划,要赶在雪季到来前翻过唐古拉山,避免大雪封山给行军造成困难。唐古拉山一带的无霜期只有七、八、九三个月,过了九月,什么时候来一场大雪都有可能。行军速度必须要加快了!

少了两峰骆驼,几百公斤的垛子就放在路边,这可急坏了一直力争上游的郑志云。

哪个饲养员那链的骆驼丢了,按理说就那个饲养员要赶紧去找,鸡崽子理所当然要去找骆驼,可被郑志云拦住了。

郑志云说:“我担心再丢个人。”

董阿旺也说:“鸡崽子去了就会丢个人。”

老赵说过:“群居的骆驼,在大白天不会跑远。”郑志云决定自己去找,不耽搁队伍继续前进。

鸡崽子拿着骆驼的饲料口袋,也要跟着去,郑志云撵了几次,没撵回去。

九月的草原,大片的草已经泛黄,晨光下,就像镀了一层金光。

董阿旺看着两个人,一前一后,一高一矮,走在宽阔无垠的金色草原上,渐远渐小,慢慢模糊,最后不见了      踪影。

郑志云根据从饲养员那里听来的经验,在地上找脚印;没有脚印就看草的多少,跟着草多的地方走;站在高地远眺,左边看看,右边看看……

一只壮硕的成年野兔从草丛跃出,惊跑了两只埋头啃草的黄羊;两匹野马比赛奔跑,把三头野驴也带了进去;还有一队迁徙的藏羚羊,走走停停……

太阳升起时开始出发的,太阳已经转到头顶,刺得郑志云眼睛疼,可他设想的很快能找到的骆驼,还是无踪无影。

草原那么宽阔,骆驼在哪里?

一双眼睛一直在给郑志云的后背提升温度。他知道鸡崽子一直看着他,他走一步,鸡崽子跟一步。

郑志云就在想,都是革命同志,他为什么会对鸡崽子不客气,为什么会在心里隐隐不喜欢鸡崽子。郑志云脑子里又出现了自家院子里那只瞌睡的鸡,进而想到如果那些鸡都还活着,母亲就不会那么伤心了吧。边走边想,想得多了,心里也承认其实母亲的伤心,都是因为自己的离开,跟那些鸡,那只瞌睡的鸡没有关系。从那只瞌睡的鸡,迁怒到鸡崽子,想通了这一点,他心里也有一丝愧疚,就不时用余光瞟一瞟身后。

比狭小空间更能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,是宽大得没有边界的空间。草原上这两个人,除了关注骆驼,就是关注彼此了。所以中午的时候,郑志云摸了摸包里的馍,自然地分了一半,向鸡崽子招招手。鸡崽子也自然地跑了过去,接过馍,还了郑志云一把黑豌豆。

下午,两个人继续一前一后。相隔远了,走快了的会蹲下找会儿脚印,等一等。

触手可碰的流云,在天边像火一样燃烧的时候,两个人一同站在一个小坡上,远远地瞧见了两个小点。

鸡崽子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,激动地拿着饲料口袋连喊带叫跑了起来。

“三哥!三哥!”

骆驼找到了!

骆驼听到喊声,也往坡这边跑。

这下换成了郑志云跟在鸡崽子身后了。

鸡崽子像一只翩翩蝴蝶扑向骆驼,一把抱住他的“三哥”,眼泪哗啦啦流了出来。

郑志云不知道为什么也想哭。在这个时候,他对饲养员和骆驼的感情有了进一步的理解。

骆驼找到了,天色却暗了下来。大部队是赶不上了。

风在没有阻挡的草原上疯跑,跑不动的云层着急地往下压。

该是要下雨了。

两个人也不敢走了,怕大晚上的,走错了方向。

“要下雨。”郑志云说。

“说不好会是雪。”鸡崽子说。

“这晚上可怎么过啊?”郑志云担忧起来。

“别害怕,有他们。”也不知道鸡崽子怎么就看出来郑志云害怕了。

牵着骆驼的鸡崽子一下牛气起来:“先找个避风的地方。”

俩人一人牵了一峰骆驼,回到刚才那个小山坡,在背风的一面,鸡崽子拉着鼻缰绳让两峰骆驼对着卧下。一峰骆驼乖乖卧了下去。另一峰骆驼起初不肯,鸡崽子呵斥了两声,往下压,那峰骆驼才不情愿地卧下,一卧下也变乖了。

鸡崽子一边脱衣服,一边叫郑志云把棉外套也脱下来。

郑志云疑惑的表情,“垫一件,盖一件。”鸡崽子解释说。

鸡崽子把棉衣铺在两峰骆驼中间的空档里,郑志云明白过来。

郑志云和鸡崽子睡在两峰骆驼中间,一个头朝东,一个头朝西,有山坡拦住风,两人的衣服垫一件,盖一件,再借助骆驼的体温,这一晚就能过    去了。

郑志云不得不感叹,毕竟是家里有骆驼的孩子,没有鸡崽子,这一晚可就不好过了。

野地里风大,两人躺着都没睡着,也不相互说话。本来都想说点什么的,可一张口,又觉得说出来不合适,又各自闭上了嘴巴。

风越刮越大,云层越压越低,两人还没睡着,突然下起了雨,雨中又夹带冰雹,大冰坨子一坨坨往下砸,砸得两个人跳了起来,都顾不上穿衣服。骆驼也惊了起来。一大块冰雹砸在郑志云头上,晕乎乎地疼。鸡崽子也被砸得哇哇直叫。两人都往骆驼身边挤,郑志云身子一矮,躲到了一峰骆驼肚子底下。鸡崽子的衣服领子被他一拉,也拉到了骆驼肚子底下。

两个人忙穿好衣服,郑志云就像哥哥一样,用手揽着鸡崽子的头,跟着骆驼的移动,拉着鸡崽子挪动脚步,生怕他被骆驼踩到。

骆驼被打得乱叫,好在就一会儿工夫,冰雹没有了,风也小了,雨也小了。两人躲在骆驼身下,鸡崽子清楚地听到郑志云突然说了句他不懂的话:“那窝鸡没事多好。”

风停雨住。地面湿了,棉鞋也湿了。郑志云冷得脚趾头尖都失去了    知觉。

草原上的雨,有时就是过云雨,常常就只是下一会儿,范围不会太大。

两个人商量着,牵着骆驼去找干的地方,熬过这一晚。

夜色里摸索前行,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。郑志云特地走得慢慢的,好让鸡崽子靠他更近一些。走啊走,浸湿了的棉布鞋像在结冻,开始变硬,走在草地上咔咔地响。棉布鞋里像有一根根针,扎进肉里,刺进骨头里。

好在就跟他们判断的一样,干的地方终于找到了,又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,像刚才一样拉骆驼卧下。幸运的是,在骆驼身下躲着,衣服没有淋太湿。两人脱了衣服,再次躺在骆驼中间取暖。

郑志云碰到了鸡崽子的脚,一样冰冷的。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。小时候郑志云身体不太好,冬天天冷的时候,手脚就是冰冷的,离不开炕。有一次家里柴火不够,半夜炕冷了,母亲就把郑志云的脚捂在怀里,一直捂到天亮……

郑志云胳膊半撑起身体,在夜色中模模糊糊看了鸡崽子一眼。鸡崽子半侧着身子,环着双臂抱着自己。郑志云轻轻把衣服往鸡崽子那边送了送,盖住他露出的胳膊,才慢慢躺下,把鸡崽子冰凉的脚,搂到怀里。

母亲会不会再喂一窝小鸡?不会再有一只打瞌睡了吧?有了小鸡,母亲是不是就不会太过孤单了……

恍恍惚惚中,郑志云又看到了    母亲:

欢送的队伍里,母亲赶来了,塞了两块大洋到郑志云手心里,踮著小脚边跑边说:“放心吧,家里还有蛋,娘还会孵小鸡;在北方的时候,你爹就想投身革命,娘也后悔要死要活不让他去,还是被抓了壮丁;好男儿志在四方,要走就走吧,别后悔……”

“娘……”

鸡崽子只顾装睡,郑志云给他盖衣服捂脚,他都知道。他还清清楚楚地听到,郑志云居然在叫娘。

鸡崽子的脚暖和了,但他不敢动,他怕惊醒郑志云有娘的梦。

他也有娘,有常年在外干活累病了的爹,还有营养跟不上,发育不太好的弟弟。临出门的时候,娘泪眼朦胧地对他说:“要回来,还要把骆驼带回来。”

“三哥”的两麻袋饲料在路上作为驼队口粮,消耗干净了,郑志云又给他安排了新的垛子。驮?他才不驮呢。那两麻袋就是任务,麻袋没有了就是任务没有了。还给驮?鸡崽子不认。这一路太难走了,过黄河源,骆驼都差点进泥潭,往前走还指不定有什么更大的危险呢!过了黄河源的沼泽地,他就在想着怎么跑了!他一定会把“三哥”带回去!

当跑的念头出现的时候,鸡崽子那链骆驼就再不需要驼铃……

鸡崽子也抱着郑志云的双脚,慢慢闭上了眼睛。等再睁眼,发现天边已经微明。他放开郑志云的脚,悄悄坐了起来。他小心地拉了拉被郑志云压住的衣服,郑志云一个翻身,刚好把衣服拉了起来。鸡崽子动作不敢太大,每动一下,心脏就扑通地狠狠跳一次。

鸡崽子正要站起来,郑志云坐了起来,揉着眼睛,抖了抖衣服上的霜。

“你醒了?”鸡崽子问。

郑志云嗯了一声。

“还早着呢,要不你再躺会吧。”鸡崽子说。

“不了。肚子疼。”郑志云说着,捂着肚子爬了起来。

“干啥去?”

“拉屎。吃太干,半个月没拉过了,肚子疼,哎呦……”

郑志云捂着肚子,把棉外套留给了鸡崽子,跑进了黎明的严寒中。

鸡崽子兴奋地跳了起来,赶紧把自己的衣服穿好,把自家“三哥”拉了起来。

娘说了,一定要把骆驼带回去!

九月凌晨的草地上铺了一层白霜。鸡崽子拉着“三哥”蹑手蹑脚踩在白霜上,发出嗤嗤的声音。鸡崽子给“三哥”打了一个安静的手势,“三哥”很乖很听话,可是身后那峰骆驼不乐意地叫了一声。鸡崽子赶紧捂住自己耳朵。他怕的是郑志云听到。好在郑志云拉屎的那个方向,一点动静也没有。

鸡崽子乐开了花,骑上骆驼,根据天色判断了方向,策骆驼狂奔。

跑啊跑,不出半小时,他突然停了下来。

走的时候,郑志云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?

鸡崽子想了想,觉得自己可能多想了,又开心地跑了起来。

过了一会,他又停了下来。

不对啊,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?

鸡崽子又停下来,仔细回想了一次,还是不放心地调转了骆驼头。

鸡崽子找到郑志云的时候,郑志云正以一种滑稽的姿势,被冻晕在了草地上。他漆黑浓密的头发和眉毛上结结实实起了一层白霜。

骆驼大队往前完成了一天八十里地的行军任务后又休整了一晚,当太阳在大山后刚伸一个懒腰,驼队准备又要出发了。

一天一夜了。

第九小队一边收拾帐篷、拉骆驼、分垛子、上垛子做出发前的各种准备,一边议论:这两人找骆驼会不会遇到野兽,会不会有土匪,一晚上怎么过的,有没有冻到,有没有吃的……

起初就老赵频频回头看,老赵扭头多了,其他拉骆驼的、管分垛子的、管做饭的、管找水的……都开始扭头。

董阿旺先知先觉地说:“他们一起是回不来的。回来也是郑志云自己牵一峰骆驼回来。”

董阿旺这句话的重音落在了“自己”和“一峰”两个词上,言下之意是鸡崽子和他的“三哥”都回不来了。

没人信董阿旺说的话,老赵也不信。他以前也觉得郑志云一个年龄不大的毛头学生,带队可能不行。但这段时间看下来,郑志云稚嫩是稚嫩,可看得出他胸腔里有一团火。有这团火在,只要他自己能回来,就会把鸡崽子带回来。

见没人相信董阿旺的话,他有些不大高兴了,故意晃到人堆里说:“鸡崽子是不会回来咯,跑咯。”

“你朗个晓得回不来?你朗个晓得就跑咯?”四川人曹二问。

董阿旺见他说的话引起了别人的兴趣,来劲了,放爆竹一样噼里啪啦地说,鸡崽子告诉他的,他牵的那链骆驼的头驼,也就是“三哥”,是他们家的。说是租给运输队的,不是卖给运输队的。他把运输队交给的东西驮到了就要回去,因为他临走前他娘给他说了,一定要把骆驼带回去。前几天吧,他那链骆驼上的饲料是不是吃光了?在他心里,他就算完成任务了,分的新垛子他也不想管了……

这么一说,大家也都想起鸡崽子这一路确实很爱护他的头驼,都不让人给他的头驼换重垛子。鸡崽子心眼实,以为这就算完成了任务也是有可能的。他胆子又小,不敢当面跟运输队说,偷偷跑了也是有可能的。

董阿旺正为自己掌握的小道消息形成讨论而得意,突然有人指着远处说:“回来了,回来了。”

大家整齐地扭头,却什么也没看见。那人却笑了。

有人依法炮制“回来了,回来了”。大家明知道是玩笑,还是整齐地扭头,看到的是几匹跟着运输队跑的野驴。

老赵看了看山峰后跃跃欲出而又始终不出的太阳,暗自下了决定,太阳一出来,他们还没有回来,他就出去找人。虽然后面有专门帮助掉队人员的收容队,但第九小队的人,第九小队自己找!

金灿灿的阳光在草原上一泻千里的时候,老赵开始整理背包,他要准备点干粮,他担心俩孩子一路上饿坏了。他准备找匹马,骑马找人会快一点。

背包刚理好,又有人开始叫了:“回来了,回来了。”

“回来了,回来了。”曹二边叫边    跺脚。

“回来了,回来了。”董阿旺往前跑了七八米,指著远处,回头看着众人。

果真,远远的两个小点,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。

老赵怕看不太清,跑到董阿旺身边,右手遮着斜射过来的晨光,仔细一瞅,啊,可不是!

大家越迎越近,俩人越来越清晰。

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交汇处,鸡崽子骑着一峰骆驼,牵着一峰骆驼,回来了!

后边骆驼上驮着的,是昏睡的郑   志云。

我们向上走

雪花纷纷飘满山

下雪别忧愁

雪后自然是晴天

……

鸡崽子是在郑志云的歌声中醒来的。一睁眼,看到雨过天晴后特有的蓝天,感觉有些眩晕,翻身想坐起来,被一只大手扶住了胳膊。

是郑志云。

鸡崽子糊涂了,他记得晕过去的明明是郑志云。

郑志云扶着鸡崽子下了驼背,一再解釋,鸡崽子才明白过来,原来鸡崽子骑着骆驼把郑志云带回到第九小队队员们身边,自己就晕倒了。

在队员们的照顾下,郑志云先醒了过来,之后他就一直照顾着鸡崽子。

回来后,郑志云一点事没有,鸡崽子却感冒了。

郑志云拍着胸脯给鸡崽子打了包票,让鸡崽子放心,革命的队伍不会放弃他,一定会带着他一起到拉萨。等完成任务,一定会让他带着自家的骆驼,返回甘肃。

郑志云照旧“鸡崽子”“鸡崽子”地叫着,鸡崽子也听顺耳了,感觉像好朋友之间的昵称。

董阿旺时常跑到鸡崽子身边,问他们找骆驼那晚有没有遇到野兽,鸡崽子不说话,董阿旺就作野兽状“扑”向鸡崽子,“兽爪”中却突然变出了一个小小的鸟蛋。

老赵帮鸡崽子照顾着“三哥”,特地给“三哥”戴上了驼铃,老赵说“三哥”可通人性了……

所有人都知道鸡崽子是故意放走了骆驼想偷跑回家,但没有人再提起。

到通天河已是九月下旬,半个月的雨让通天河水位暴涨,雨气里泡着的鸡崽子反复头痛,咳嗽也总不见好转。郑志云把“三哥”的垛子分给了其他骆驼,让鸡崽子骑着“三哥”行军,他拉着“三哥”和第九小队一起,跟着前方部队沿河走了一百多里地,到了通天河的上游,找到支流河宽水缓的地方才涉水过到对岸。

过了通天河,第九小队队员们在河边洗了一次澡。这可是出发以来的第  一次。

特别是郑志云,他那身黄河源的泥浆,这一路就没弄干净过。这下,可痛痛快快洗个够了!

只有鸡崽子说头疼,跑一边去,不肯下水。

“你该不会是个女的吧!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!”董阿旺怎么取笑鸡崽子也没用,鸡崽子跑得远远的,捡牛粪    去了。

郑志云捡牛粪已经不再用“筷子”了,捡粪也更勤了。好不容易有水了,河沟里舀了水,点燃牛粪烧开,招呼大家“十天以上没解过手的,尤其多喝一点”,然后拿印着“将革命进行到底”的白瓷缸,给鸡崽子盛了一大瓷缸。

病怏怏的鸡崽子,时常坐在驼背上,看着郑志云捡牛粪,先用脚踢踢,看下干了没有,再用手捡。好几次都是表面干了,中间没干,一捡,糊一手,惹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,驼背上的鸡崽子也笑。郑志云自己也笑,尴尬地在草地上把手擦一擦。

郑志云已经跟大家一样黑了,牛粪在他手指上也不那么刺眼睛了,脸上一搓就掉一层皮。

运输队的口粮在过通天河的时候已经消耗殆尽,不得已只能吃骆驼饲料充饥。每人每顿一把黑豌豆,骆驼就只能靠就地放牧了。

没了饲料的骆驼,体能下降得很快,驼峰也越来越小,脾气也逐渐没有了。

鸡崽子不忍心再让“三哥”驮,非说自己好了,要和大家一起走路,谁也劝不住他。

骆驼需要吃草,可是一路的草都被前面的牛队、马队吃过了,因为在通天河耽搁了半个月,已经和前面的运输队拉大了距离,骆驼白天要赶路行进,晚上又没多少草可吃,过通天河以后骆驼开始快速掉膘。

骆驼大队专门做了调整,把行军改成了晚上。白天休息,晚上行军,这样,骆驼白天就能在视线范围内吃到更多的草。

可更糟糕的是,不少骆驼脚下的肉垫子磨平了,有的磨出了血,走也走不动。部队赶紧用牛皮泡软,像鞋子一样从骆驼蹄子边上缝起来,护住蹄子。

骆驼打背现象也更加严重。驼背上的脂肪消耗得快,骨头都突了出来,沉重的垛子,压在干瘦的背骨上摇来晃去,磨出了一块块伤,慢慢流血、化脓。

董阿旺那链的尾驼,背上都磨烂了,鸡崽子看到嘻嘻哈哈惯了的董阿旺,晚上给骆驼用水清洗,边洗边掉着眼泪。

驮不动的骆驼,就要减轻垛子。一袋面粉五十斤,两边一百斤,已经是最轻最轻的垛子。两边站着饲养员,帮骆驼把最轻的垛子抬起来,再想办法让骆驼站起来。

只要骆驼能站起来,只要驮上垛子上了路,就会不知疲倦一步一步往前,直到把垛子驮到宿营地。

但要站不起来,就是把两边垛子取了,也站不起来。这样的骆驼,就带不  走了。

一天,董阿旺的尾驼就再没站起来。

董阿旺站在尾驼身边,摸着它,摸啊摸啊,说着悄悄话,把尾驼身上这样那样的绳子都解开了,又亲了亲它,最后一咬牙,拉着剩下的骆驼继续往前走。

尾驼长长的脖子,往地上一趴,呜呜几声,像被抛弃的小孩一样,哭了。

鸡崽子想回头去牵它走,被董阿旺一把拉住了。

突然几声鹰啼。

董阿旺和鸡崽子往回看,只见几只老鹰在骆驼头顶盘旋几圈,往下俯冲……

此时的骆驼,还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鸣。

董阿旺的眼睛红了,拉住鸡崽子胳膊的手越攥越紧,捏得鸡崽子的胳膊很疼很疼,但他默不作声,因为他的心也很疼很疼。

董阿旺始终拉着鸡崽子往前走,他不想让鸡崽子回头看身后的场景。

两人低头闷声走着,走了好远、     好远。

突然,鸡崽子停了下来。路边有一具干净的骆驼骸骨,这是前边驼队牺牲的骆驼。

鸡崽子看到就在骸骨的前方,还有未曾凋谢的一簇野花,在风中摇曳。

鸡崽子走过去,采了一把野花,轻轻放在这具骸骨旁边。董阿旺也默默采了一把野花,轻轻放在骸骨旁边。

骸骨旁边的野花越堆越多,越堆越多。后来,野花没有了,不知是谁在骸骨旁边放了几块白石头。白石头越积越多,越累越高。到了骸骨也没有了的某天,一位老人在一堆很大很大的石头堆上,颤颤巍巍地放上了一块晶莹如玉的白石头。

初上唐古拉山并不陡。走了四天,出现了第一个陡坡。

陡坡一直往上,虽然有人喘不过气,大家相互帮助,都还顺利。

直到晴朗的天开始阴沉起来。

云层越积越厚。老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

山上刮起了风,老赵叫停了大家,告诉大家在这样的情况下,会有瘴气,人会胸闷气短(其实就是高原反应,但在当时还没有高原反应这一说)。老赵听说要一直走,不要停下来,更不能睡觉,就能挺过去。大家准备的烟、糖果这下能派上用场了。

大队通讯员这个时候也传下话来:“遇到大雪,出现了瘴气反应的人员,赶紧往低处走,呼吸低处的空气。”

老赵仰望发黑的云层,知道暴风雪就要来了。他主动往第九小队的最前面赶,让郑志云在后面扫尾,给大家鼓劲。

一链接一链骆驼,有条不紊,埋头向上向前。

董阿旺的手被缰绳勒出了血,但他毫无察觉。可能他不在意,也可能他真的失去了知觉。

曹二跌倒了,赶紧爬起来,这个时候连骆驼都争气地往前快走,他可不能掉链子。

第九小队顶风前进的队伍里,唯独没有了鸡崽子。

雪,还是来了。

细雪飘扬到鹅毛大雪,接着是暴雪,下啊下,唐古拉山转眼银装素裹,白茫茫一片。

一些人脸色开始发紫,有人气喘,有人呼吸困难。

瘴气还是来了。

突然,有人倒在雪堆上。

“不能停下!会冻伤!走啊!”旁边的战友连忙搀起他。

风雪挡住了大家的视线。郑志云看到前头一个影子摇摇晃晃。郑志云鞋底黏上了一层厚雪,动作也变慢了,大口喘息着,走过去一把扶住了差点倒下的战友。

是董阿旺。

董阿旺喘息着说不出话来。郑志云反转身,用后背撑住董阿旺的后背。歇了半分钟,董阿旺拉起郑志云,挣扎着又走进了风雪中。

“不要停!不要停!翻过这山口!”暴雪压住了老赵的声音。

“牵马的救人,再来两峰骆驼,把瘴气严重的驮下去!先救人!”大队通讯员的声音也被风雪吹散了。

小队有限的几匹马,驮了伤员往山下走,可伤员还在增加。

骆驼负重着物资,脱膘严重,脚底的肉垫损伤严重,能缓慢行进已经不  错了。

看着战友倒下,没有更好的办法,郑志云也扶着瘴气严重的战友,放弃了往上爬,转头往山下走。

走着走着,一峰骆驼突然冲了上来,停在郑志云跟前。

驼背上的少年,目光像雪一样       晶莹。

鸡崽子!

“不是走了吗?不是回家了吗?”郑志云连数落都没有力气了:“走了就走了,回来干什么!”

“我看到天,黑了……”又偷溜了的鸡崽子有些哽咽。

郑志云的目光落在了骨头也数得清的“三哥”身上。这一路,鸡崽子拦着大家不给“三哥”加重垛子,这一路,他都想方设法给“三哥”更多的食物,虽然“三哥”也掉膘严重,但现在却是相对最好的一峰。

昏昏欲睡的战友被扶上了骆驼背,郑志云挥挥手,让鸡崽子赶紧走。

鸡崽子一拉缰绳,往山下走,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在风雪中逞强的郑志云。他叉腰捂着胸口,像意识到鸡崽子看着他,又直起腰板,去牵骆驼。

鸡崽子双腿一夹,“三哥”听话地加快了步子。

下坡的路,要小心滑倒。鸡崽子大气也不敢喘,眼睛盯着一片白,眼泪都掉下来了。走了小半天,驼背上的人一再要求下去,鸡崽子看他真的有了精神,放下了他。

气也不歇一口,鸡崽子和“三哥”赶紧往上走。

往上的路,“三哥”明显慢了下来。鸡崽子知道它累,这一路他都舍不得“三哥”驮,但现在只有让“三哥”驮着,才能走得更快一些。

还没到那个陡峰,还来不及找到郑志云,鸡崽子看到坐在雪地里瘴气严重的一位同志,赶紧扶人上了骆驼,又往山下赶。

放下人,再匆匆往上走,鸡崽子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:“唉,鸡崽子。”

是董阿旺!

远远的,被战友扶着的脸色苍白的董阿旺,目不转睛地看着鸡崽子。

“你,咋样了?”鸡崽子喊出的声音已经沙哑了。

“回去吧。”董阿旺盯着鸡崽子,直摆手:“回去吧,回家啊。不是要回去吗?”

鸡崽子摇摇头,转头继续往上走。

董阿旺又喊住了他:“小子!郑志云让我告诉你,让你回去吧!他们已经给上级请示了,你已经完成任务!可以走了!回去啊!”

鸡崽子摸了摸“三哥”瘦骨嶙峋的背脊,叹了口气,突然从“三哥”背上翻身跳下,跑向董阿旺,从怀里掏出一个黑团子,递到董阿旺面前—— 一个醋      馒头。

董阿旺知道这个馒头,为了这个馒头,鸡崽子差点被郑志云拉着找中      队长。

“就这一个,本来留给‘三哥的,怕回去路上吃到毒草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鸡崽子的眼睛,亮闪闪的。

董阿旺不肯接:“回去吧,帶着你的骆驼回去吧。你可是你们家的大哥啊,你爹、你娘在等你们,你二弟也在等    你们。”

鸡崽子拉住董阿旺的一只手,掰开他的手指,把馒头搁在他手心,又一根根指头掰紧握住,还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,狡黠地一笑:“我是我们家大姐。”

董阿旺有些恍惚,看着鸡崽子瘦弱的背影走进了风中,走到“三哥”身边,摸了摸乖巧的“三哥”,“三哥”听话地卧了下去。这是主人和骆驼的默契。

鸡崽子翻到“三哥”背上,“三哥”站起来,和鸡崽子同时转头看着董阿旺。

“再驮一个,就回家!”

这是董阿旺听到的鸡崽子说的最后一句话,董阿旺这才想起,鸡崽子好像有个自己的名字。叫啥来着?

董阿旺心里堵得慌,把馒头抵在胸前,看着鸡崽子和她的“三哥”走进了茫茫风雪中。

鸡崽子和“三哥”走得那么飘逸,风吹动“三哥”的鬃毛,吹掉了鸡崽子头上的白毛巾,她细细的头发在风雪中洒脱地飞舞。

大雪掩盖了她们的身影。唐古拉山的深处,鸡崽子的歌声穿过风雪,飘了出来,在董阿旺的耳边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明亮,那是郑志云最喜欢唱的一首歌,董阿旺不知不觉也跟着唱了起来:

我们向上走

雪花纷纷飘满山

下雪别忧愁

雪后自然是晴天

……

编辑导语:本文双主线的书写方式,描写了“郑志云”和“鸡崽子”跟随十八军进藏的经历,以骆驼入手,展现了当年十八军进藏的艰辛,以小见大,令读者从不一样的角度,遥想那艰苦的岁月,感怀现下的美好生活。

责任编辑:索朗卓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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